天气阴沉沉的,风很大。走到一半,向导突然停住了,指着对面的山顶说了些什么。泽维尔的心脏开始快速地跳动起来,是有雪豹出现了吗?他拿起望远镜飞快地搜寻着,看到的却是一片光秃秃的岩石。他想问问向导究竟见到了什么,一转头,却看见那个藏族小伙子正自顾自往山下走去。
泽维尔从事兽医已将近三十年了,大学毕业之后,他陆陆续续在法国的多家野生动物园工作过,为养育员们照顾野生动物提供健康咨询和技术指导。就在几年前,他回到了故乡蒙彼利埃,用前半生攒下的积蓄创办了一家乡村兽医院,开始为社区居民的宠物和家畜提供医疗服务。
乡下的生活波澜不惊,却也让人心满意足。他在自己的诊所里给家犬做绝育,去邻居的农场帮母牛接生。这些动物有着被人类驯化后所特有的温顺和亲近感,泽维尔喜欢它们,但也会偶尔想起在过去三十年间朝夕相处过的那些野生动物,想起它们眼中如同火焰一样的勃勃生机。
直到那天,他在浏览网页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位法国野生动物摄影师在青藏高原拍摄的雪豹照片——那些有着蓝灰色眼睛的雪白生灵,正伏在陡峭的岩石上望着他,他觉得自己被什么击中了。“咱们去中国吧,去寻找雪豹!”他对一位同样热爱野生动物的朋友说。
他们专程去拜访了那位拍摄雪豹的摄影师,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做了一份详尽的攻略。他报名了摄影师参加的自然体验,根据项目提供给报名者的介绍材料和摄影师的描述绘制了一张地图,标出了几处雪豹最有可能出现的地点。在搜集到了能够获得的一切信息之后,他迅速处理好手头的工作和家庭琐事,踏上了前往中国的旅途。
抵达玉树的当天,泽维尔就见到了那位开车来机场接他们的向导。但是和他想象中身穿藏袍满脸沧桑的藏族牧人不同,这位小伙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顶着一头染成黄色的头发,穿着松松垮垮的夹克,看起来像个叛逆的孩子。在崎岖的山路上行驶了几个小时以后,他们到了向导的家里。尽管接近四千米的海拔和一路的颠簸让他感到头痛欲裂,但沿途美到难以置信的风景,却让他对未来几天的旅程充满了期待。
他们每天很早出发,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路上,每天只能去一个或两个事先计划好的地点,艰难地爬到山顶,然后是反反复复的搜寻和漫长的等待,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到家里。持续的高原反应和体力消耗让他和同伴每天都感到精疲力尽,常常累到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就睡着了。可是三天过去了,别说雪豹,就连狼和棕熊也没有见到一只。
到了第四天,他开始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当地向导根本不像他听说的那样尽职尽责——那位摄影师曾告诉他,带领他们寻找动物的牧民向导为了等候雪豹出现,几乎每天都在大雪里一动不动地蹲上好几个小时。而他自己遇到的这位藏族小伙,总是随身带着一只对讲机,有时候在爬山途中突然和其他牧户聊起天来。对讲机里发出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噪音,就像是在给雪豹发射让它们提前逃离的信号。
每次向导把他们带到山上,才过了没多一会儿,就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催着他们下山。泽维尔开始觉得沮丧,开始怀疑自己的运气——不是因为看不到雪豹,而是因为碰到了这个不负责的年轻人。
那天下午,在向导丢下他们离开之后,泽维尔和同伴又在山上守了三个多小时,仍然和前几天一样,满怀失望,无功而返。回到车里的时候,他们的向导正坐在驾驶室玩着手机,欢快的音乐和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得到。见他们回来,向导才收敛了笑容,慢悠悠地放下手机,启动了引擎。
“停!停下!”泽维尔突然感到一阵无法遏制的怒气,他把手上的矿泉水瓶狠狠扔到座位下,用脱口而出的法语大喊起来。“我花了好几千欧,买了新的望远镜和最好的相机镜头,这么远到中国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吗?为了陪这个混小子在车里玩手机!”
向导转过头看了他一下,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但没说话。
“别人是怎么看到雪豹的?他们的向导也像你这个样子吗?还是只有我们倒霉碰上你了?”他改口用英文责问道,虽然他知道向导也一样听不懂。
“我不想再跟着你浪费时间了。你知道仁增永措吗?仁增永措!我的朋友上次住在他家,他们看见了不下十次雪豹!”他拿出地图,指着被圈出来的昂赛工作站。“带我去这里,我要去找这些人谈一谈。我要换一个像仁增永措这样的向导!”
向导带着他们去了工作站,在那里,他们遇到了几位负责协调自然体验项目的山水员工。泽维尔被告知,所有向导都经过了培训,都有基本的专业技能,而且体验者入住的接待家庭是按照抽签顺序来安排的,他们不能随意更换导向,理由是“社区公平”、“保护优先”。这一套他听得多了——表面上冠冕堂皇,其实无非是推诿责任罢了,他心想,法国是这样,中国也一样。
他还想再继续争论下去,想至少为自己争取到一个能同时再雇用第二位向导的机会,但这个时候,厨房里有人开始炒起了菜,一股呛人的油烟味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终于放弃了。从工作站出来走了很远,他觉得还能闻到中国炒菜的味道,他嗅了嗅衣领和袖子,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包裹在油烟和尘土之中——这些天以来,从没有哪个时刻让他感到像现在这样,深深地厌倦着一切,同时也这样地惹人厌烦——他不再是他自己了。
回去的路上,没人说话,气氛阴沉又压抑。在山顶上吹了一整天的风,他又开始感到头痛欲裂。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不只是身体,还有这个越来越缺乏理性的大脑。他是怎么任凭它掌控,莽撞地来到了一个从来没有踏足过的东方国度,因为语言不通而对陌生人大发雷霆,为了一个满足不了的愿望,像个孩子那样满心酸楚。
“今晚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为了从沮丧中脱身,他强打起精神,鼓励起同样垂头丧气的伙伴,“咱们明早5点半出发吧,争取在日出之前赶到那里。”
车窗外的空气寒冷而湿润,像是有大雪将至。汽车在碎石路上颠簸着前行,车灯只照亮了前方的一小段路,远处完全漆黑一片,只能听见从道路左侧传来的江水奔涌的声音。泽维尔转头看了一眼他们年轻的向导,这位在家里总是嬉皮笑脸的藏族小伙子此刻板着脸一言不发,好像驾驶着一辆空无一人的车,独自行驶在一片永无止境的虚空里。
泽维尔想跟向导说点什么,让大家都开心一点,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他在心里酝酿了一个不错的话题,想着该怎么用手势表达出来。但他太累了,车子还没转过前面的弯道,他就斜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睡着了。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群培跳下车,打开后备箱的门准备帮客人搬行李。坐在副驾座的那个老外却急急忙忙地下了车,示意他自己来。群培松开手退到了一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搬下了放在最上面的那只背包——他知道,有些客人包里装着贵重的摄影器材,不放心让别人碰。放在最下面的两只大行李箱里显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箱子的滑轮和金属扣噼里啪啦地打在车子上,两个客人却毫不在意。卸完了行李,他们又重重一声关上了后备箱的门。群培看着有点心疼,但他什么都没说,招呼客人进了家门。
等他们进去之后,群培又出来绕着车前后左右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剐蹭,才放心地回了屋。这辆车刚买来还不到两个月,去年的虫草价格又降了不少,但群培还是说服了家人,用卖虫草的全部收入,换了一辆崭新的越野车。“这车确实挺费油,但别的车去不了的地方,它能上得去。”群培跟爸爸说,“用它带客人,能直接开到半山腰的位置,少走点山路。”
妈妈和妻子早就做好了饭菜,等他们进了家门,才从炉台上还温热的锅里一盘盘盛出来,摆上了桌。两个客人吃得不多,但还是礼貌而客气地表达了谢意。没等群培吃完,一位客人就从背包里拿出了地图,跟同伴讨论了一阵之后,指着地图上的一处标记,用手比划着跟群培说着些什么。
群培放下碗筷,接过他手中的地图看了看,发现上面用红笔标出了几处大大小小的圆圈——那是仁增永措家的山谷,听说几个月之前,有三位摄影师住在他家,拍到了很棒的照片。群培皱了皱眉头,他之前曾带别的客人去过那里,到了之后却错过了雪豹活动的最佳时间,最后什么都没看到。虽然自己家和那条山谷的直线距离不算太远,但去那里要绕到澜沧江的另一边,少说也要两个半小时,来回加起来五个小时,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路上了。
“离得太远了!如果咱们7点出发,等到了那里,雾和云都散尽了,雪豹早就吃饱回去了。”群培想了想,跟客人解释道,“我家这边也有雪豹。刚才听爸爸说,昂尕家的一头小牛昨晚被雪豹咬死了,尸体就在后面那座山上,明天我带你们去那儿看看吧。”他抬起手指了指牛棚后面的方向,两个客人面面相觑地看了一眼,然后犹豫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出发时,天边刚刚露出一点光亮。群培用冷水洗了把脸就钻进车子,提前燃起冻了一整夜的发动机后,才回到屋里匆匆吃了几口糌粑。妻子拿出准备好的几块面饼和风干牛肉装进口袋,又在一只保温杯里灌满了新鲜的奶茶让群培带上。群培接过保温杯,却只从口袋里拿了一小条风干肉:“我们就去后面那座山,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再带他们去另一个地方。”妻子点点头,目送他们出了门。
刚一上车,坐在副驾座上的客人就拿出了昨晚的那张地图,边看地图边紧紧地盯着手机屏幕。群培扫了一眼,发现他正在看手机上的GPS定位。“No, no! Not this way!”刚拐上一条小路,他突然大喊起来。群培赶紧刹了车,心里一阵惊惶和错愕。他不懂英文,但他听得出来,客人不同意走这条路——他们还是要去那个标在地图上的地方。
群培想再和他们提议一下自己昨晚的想好的计划,副驾座的老外却一副焦急的样子,群培听不懂他说的话,但他能感觉到渐渐蔓延的紧张氛围。在两个客人的坚持下,群培最终还是带他们绕到了澜沧江的另一侧。到达那条山谷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爬上山后,他们找了一处视线开阔的地方,拿着望远镜搜寻了半个多小时,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响动。群培拿出随身带的风干肉和保温杯,给两个客人递了过去。他们看了一眼,摆摆手没有接,然后取出自己背包里的压缩饼干,就着矿泉水吃了起来。
群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边吃东西边用对讲机呼叫周边牧户,想看看能不能联络上谁,问到一些野生动物的消息,但等了很久也没有人回复。
草草吃过午饭,他又站起身来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圈,对面的山上没有岩羊、没有白唇鹿,连一只鸟都看不见。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可是直觉告诉他,今天不会再看到雪豹了。他突然有点后悔,觉得真应该坚持自己的意见,带他们去昨天计划好的地方,那样说不定早就看到动物了——就算遇不到雪豹,岩羊总是有的。
“看不到雪豹了!咱们下山吧,我带你们去另一个地方。”他指指山下停车的地方,跟客人示意道。但两个客人却板起脸盯着他看,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丝毫没有要下山的意思。群培只好陪他们继续留在山上,用对讲机试着联系周围住户。到了下午5点多,对讲机响终于了起来,但不是回答他,是一户人家的女儿喊正在赶牛的爸爸回家。
群培拿起对讲机,想问一问那位正在回家路上的父亲,有没有看见过雪豹。一转身,却看见两个客人收拾起架好的望远镜和相机——他们准备下山了。
回到车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刚一上路,两个客人就斜靠在座位上睡着了。群培也有些疲倦,但他丝毫不敢放松——前面还有一段很长的挂壁公路,一侧是陡峭的山崖,另一侧是奔腾的澜沧江。天色越来越暗,群培紧紧握着方向盘,盯着被车灯照亮的前方,努力忽略从脖子和肩膀传来的一阵阵酸痛。
天黑后的山路格外难走,从那条看起来不算太远的山谷回家,花了整整三个小时。进家门的时候,爸妈已经睡了,小女儿正斜靠在坐榻的一角打着瞌睡,一看见群培回来,又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两个老外阴沉着脸,进门后一言不发,径直走进了他们住的那间屋子。
“都这么晚了才回来,夜里开车多危险呀!”妻子一边热菜一边埋怨道,“中午也是,说好回家吃饭的,我一直等到下午,用对讲机也联系不上你。”
菜热好了,群培对着客人住的房间喊了一声,等了很久才传出一句含含糊糊的回答,但没有人出来。妻子在桌上摆好了三副碗筷,她朝着卧室看了一眼,又转头看了看一脸尴尬的丈夫。“别管他们了,我自己吃。”群培觉得有点生气。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都去了同一个地方,始终没找到雪豹的踪迹。到了第四天,刚上山没多久,群培突然发现在对面一座山的山顶上聚集着一群高山兀鹫。他举起望远镜仔细看了看,一共五只,它们来来回回地绕着同一个地方盘旋,却迟迟没有落地,他心里突然燃起了一丝希望。
“那边的山上有动物死了,说不定是雪豹抓了只岩羊。咱们过去看看吧!”他指着对面的山顶说道。两个老外举起望远镜朝着远处看了看,好像根本就没听他说话,连头都没回一下。
群培心里一阵不快,两个客人每天早上都急匆匆地催着他出发,好不容易有了线索,他们自己却在那里浪费时间。“我先下去了,在车里等你们。”他走到路边回头一看,两个人还站在远远的山坡上。
“喂!”群培朝山上喊了一句,其中一个人回头看了一眼,却好像成心要跟他作对似的,转身朝着山顶走去。
他站在车子旁边,一边等客人下山,一边用望远镜观察那群盘旋的高山兀鹫。半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两个人的影子。群培着急了,他准备回到山上把他们叫下来,刚走了几步,又猛然停下了。他们可能根本不想让我跟着吧——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群培心灰意冷,他转身回到了车里。“说得好听,还自然体验向导呢,其实就是个给人开车的。”他自嘲地笑起来。
这样的客人群培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上次接待的几个自然体验者也是千里迢迢过来,专程为了看雪豹的。从他们来的第一天开始,群培就到处跟附近的住户询问,最近有没有人见过雪豹,有没有人家里的牛被雪豹吃过。他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几个客人,提议带他们去离家不远的一处有雪豹留下痕迹的山谷,他们却不相信他,觉得他偷懒,执意要去一个老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群培不熟,到了之后,他向那里的住户打听雪豹线索,都说没见过。群培知道,没人会对几个过路的陌生人说实话,他想带着客人进屋喝杯茶,再和主人家好好聊一聊。不过客人着急,没等他再详细问下去,就催着他继续赶路了。
最后的结果和他预料的一样,他们没能在坚持要去的那些地方找到任何野生动物。而他最早提议去的那条沟里,却真的有人见到了雪豹。群培有点生气,但也无可奈何。最让他感到委屈的是,那些客人事后却毫无道理地责怪起他来,说他太年轻没经验,不如别的向导做得好。
“又白白浪费了一天。”群培把头探出车窗外看了一眼,山上仍然有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后视镜里映出一个独自生着闷气等待客人回来的大小伙子——他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个受人愚弄的傻瓜一样,可笑极了。为了消磨时间,群培打开了手机里下载的搞笑视频,想让自己感觉不那么难熬。
天黑之前,两个客人终于下山了,他放下了手机,准备启动车子。上车之后,坐在副驾驶的那个人却突然对着群培大声责骂起来,他挥舞着地图,嘴里反复念叨着另一个向导的名字。群培吃了一惊,他强压住心里的怒气,发动了车子,带客人去了那个离自己家不远的昂赛工作站。
到工作站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在门外敲了很久,才有人出来打开了门。刚一进去,两个客人就怒气冲冲地抱怨起来。几个山水的员工很快凑了过来,群培想要为自己辩解,但那些人不知不觉地围成了一个圆圈,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两个体验者站在中间,而他自己站在圆圈之外,看他们用同一种语言说着他听不懂的事。没人把他们正在争论的事情翻译给他听,没人走过来问一问他发生了什么,没人在乎他。何必自讨没趣呢,他想。
客人的情绪愈发激动,那位总是坐在副驾座上的老外一边皱着眉头在地图上比划,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其他人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群培。他不知道他们在责备他什么,但他听懂了一个名字。“仁增永措,又是仁增永措!说到底,他们就是想住在那条沟里!”
他转身走了,站在门外点了一根烟,听着屋里传出的断断续续的对话声,愈发觉得心烦意乱。从敞开的厨房窗户里飘来一阵阵炒菜的味道,群培才想起自己空着肚子已经一整天了,从早上出门到现在,他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快九点了,家里人不知道吃饭了没有,他想起妻子坐在火炉旁提心吊胆盼着他回家的样子,感觉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
手中的烟燃尽了,屋子里的争论声却越来越激烈。这时候,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里面传来妻子焦急的声音,问周边住户有没有人见过他的丈夫开车经过,群培拿起对讲机应了一声。然后他剥开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故作轻松地打开手机,想看看视频换个心情,却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结束了在普华永道二十多年的职业生涯后,雷蒙德开启了让他此后在爱丁堡地区广受赞誉的环保事业。十几年间,这位老人的足迹遍布了欧洲大陆的山脉、太平洋岛屿和亚马逊的热带雨林。半年多以前,他卸任了英国皇家鸟类保护协会名誉财务主管的职务,和妻子一起开始了他们憧憬多年的旅行生活。
这一次深入中国的旅途,他们前后策划了半年左右,是夫妻两人第一次来到青藏高原,寻找那些他们只在纪录片里看到过的神秘动物。
那天早上,天气一如既往的晴朗,他们的向导达杰特意选了一条前几天从未走过的路。沿途的景色总能让雷蒙德和妻子感到惊叹,两个人像孩子一样兴奋地大呼小叫。达杰放慢了车速,让他们可以打开车窗尽情拍照。
一整天,雷蒙德都在心里暗自祈祷,希望能被好运眷顾。到了下午,达杰带他们来到了一条狭窄而崎岖的山谷。沿着碎石路缓慢行驶了一段之后,他们看到一辆停在路边的越野车,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站着几个身穿彩色冲锋衣的人,他们举着相机对准了同一个方向,看上去也像是寻找动物的自然体验者。
达杰也把车停下了。雷蒙德和妻子跟着他下了车,朝那片山坡上走去。达杰在离那些人不远的地方停下来,顺着他们观望的方向搜寻了一阵。
“雪豹,是雪豹!”他突然间转过身,压低了声音,兴奋地对两个人说道。
雷蒙德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拿起手上的望远镜,顺着达杰指给他的方向看过去,仔细寻找了很久,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看到那个土坑了吗?就趴在那里,在那块大石头往下一点。”达杰努力用手势向他们示意。
雷蒙德这才发现,在半山腰的一块洼地上,卧着一只浅色毛发的动物,他眯起双眼,仔细地看了又看,那确实是一只雪豹!尽管半个身体被岩石和灌丛遮挡起来,但身上的花纹和一条长长的尾巴却清晰可辨。
他手里举着望远镜,尽力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雪豹的个头比他想象中小得多,从远处看过去,像一只熟睡的猫。它显得那样轻盈而虚幻,好像一不留神,就会从望远镜里溜走,消失在延绵的山谷之间。
“天呐,真是美极了!太不可思议了!”身旁的妻子不断重复着赞美的词语,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颤抖。那一刻,雷蒙德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是比这更加完美的礼物。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从望远镜里看着那只熟睡中的雪豹,内心因为惊喜和感动而充满了无穷的敬意。
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不远处的那几个客人放下镜头走了过来,与雷蒙德和妻子用英语交谈起来。那是几位来自中国的摄影师,也来参加自然体验活动。“我们特别幸运,遇到了最棒的向导。这些天拍了很多好作品,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其中一个人拿起相机,给他们展示拍摄到的雪豹照片。提起几天以来跟随向导寻找动物的愉快经历,摄影师们赞不绝口。
与他们在一起的那位向导似乎听到了客人的夸奖,也走过来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他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肤色黝黑,眼睛又大又亮,一身宽大的迷彩服,让他显得瘦小而精干。
和达杰寒暄了一阵之后,那位向导指着山上的雪豹,用中文对雷蒙德夫妇和他自己的客人说了些什么,几位摄影师表现出十分赞许的样子。雷蒙德没有听懂,但他猜想大概是在讲述发现雪豹的过程。“棒极了!”他也竖起了拇指表示自己的夸奖和敬意。那位向导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便离开了。
直到看着那位瘦小的向导一路迂回着走到了半山腰的位置,雷蒙德才突然意识到,他是在朝着雪豹的方向靠近。他疑惑地向几位摄影师看了过去,发现他们正拿着一部对讲机和向导对话,像是在指挥他接下来如何行动。他和妻子惊讶极了,赶忙问站在一旁的向导达杰,他们在对讲机里说了些什么,达杰脸色有些尴尬,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雷蒙德紧紧盯着他,在距离雪豹大约200米的地方,向导放慢了脚步——那是他们入园时签署过的协议上所规定的,观赏野生动物必须保持的安全距离。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但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着雪豹走去。然后是100米,50米,雪豹像是察觉到了渐渐靠近的步伐,它猛然间抬起头,警惕地张望起来。
那位向导在离它不到30米的位置停下了脚步,雪豹慌张地站起了身,整个身体紧绷起来——它显然感到了来自不远处的威胁,但仍然停在原地,眼睛紧紧盯着那个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身影,试图弄清对方的意图。
突然间,向导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土块,朝着雪豹的方向投掷过去。雪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它转过身,向着山下奔跑起来。雷蒙德身边的几位摄影师迅速举起了手中的相机,像是比赛般地按动着快门,咔擦咔擦的声音响成一片,像是在为他们的向导欢呼喝彩。
雷蒙德听到妻子在低声惊叫。他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难以置信。他感到了一阵巨大的震惊与愤怒,好像此时此刻,他自己才是那只被人从睡梦中惊醒、被驱赶和追逐的雪豹。他和妻子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站那里,满腔怒火,不知所措。
那只雪豹逃走了。过了一会儿,摄影师们也收拾好器材,和向导一起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上车之后,雷蒙德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因为激烈的情绪还在微微发抖,他觉得有种被冒犯的感觉。这本该是完美的一天,却被那几个摄影师和他们向导的粗鲁举动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妻子,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眼神却无比暗淡。
那天吃过晚饭,他们早早就休息了。雷蒙德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傍晚时发生的可怕一幕仍然盘踞在他心里,像一簇无法熄灭的火焰,悲伤和愤怒的灰烬还在缓慢地灼烧。
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难道他们没有签署过协议吗?雷蒙德心里充满了疑惑,所有规定不是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守则里吗?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了,对体验者来说,入园时签署的一纸协议毫无约束力可言——能够监督体验者的只有带领他们的向导。而如果体验者和向导一起违规呢?或者因为有所顾忌,而对彼此的行为视而不见,就像他们自己的向导达杰那样。而在这种情况下,谁又能跟在他们身边,时时刻刻监督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里的雪豹不怕人,换作别的地方,还没等人靠近,雪豹早就跑开了——这大概与高原上的游牧民族敬畏自然与生灵的传统观念分不开,他猜想。也许当地牧民并不想有意去伤害动物,它们毕竟与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但外来人不一样,野生动物只是他们寻常生活之外的一剂调味料罢了,一只雪豹的惊慌与恐惧无关他们的痛痒。客人想拍更好的照片,在他们的鼓励下,当地向导就有可能改变从前遵循的观念,开始在规则的边缘试探。
而野生动物呢,它们会逃走——不只是从人们的胁迫和追逐中跑开,而是移居到更远的地方,在广袤的青藏高原上寻找另一个不被打扰的角落,在短短几十年内,从这片土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害怕曾在世界上很多地方发生过的那种悲剧,也会在这里上演,而今天他所看到的一幕,也许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雷蒙德突然想起来,临走的时候,他用手机拍下了那位向导和几个摄影师的照片。他想把这件事公布在社交媒体上,让更多的动物爱好者们看到,替他去评判、去谴责。不过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真的被社会公众质疑,受到损失的将是整个自然体验项目,是所有参与其中的接待家庭,也包括接待自己的那位善良的向导达杰——他决不想让他们替那几位违规者共同承担后果。
但他无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忘不掉那只雪豹在向导无情的追逐下惊恐逃窜的样子,这件事需要有人知道。他决定写一封信,通过报名自然体验时联系的那家本土保护机构,交给国家公园管理局。
想到这里,雷蒙德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他看了一眼熟睡的妻子,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想出门去透透气。外面漆黑一片,他走到院子门口,听着奔腾的江水发出的低沉响声,觉得心里舒服多了。站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个多么特殊的日子,而他竟忘了对妻子说一句祝福的话。
“纪念日快乐。”从身后传来妻子的声音,他转过身,发现她正站在院子门口。她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膀,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雷蒙德的眼眶湿润了,又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像个毛头小伙一样动情实在显得有点可笑。他轻轻拥抱了她一下,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明天不找雪豹了,我们去骑马吧。我今天问过向导,他说家里有四匹马,可以让我们骑。”
“那就去骑马吧。”妻子笑了。在这近乎完美的时刻,没人再提起这件让他们感到伤心和遗憾的事。
那一天,是他们结婚40周年的纪念日。
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才到达有信号的地方,仁增永措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他把早就想好的话又在心里温习了一遍,给通讯录里那个汉语名字的号码拨了一通电话。
“喂,是山水吗?”电话接通了,仁增永措轻轻咳嗽了两声,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显得平静一些,一开口却发现仍是徒劳。“合作社说我违规了,要交一万块钱罚款。一万块啊!这一整年的自然体验客人我全都白接待了。太冤枉了!”
“可是有两个体验者看见你用土块扔雪豹,投诉信都递到国家公园管理局去了!”电话那一头,传来山水工作人员毫不体恤的回答。“咱们自然体验有规定,严禁伤害、威胁野生动物。你是向导,签署过协议的,你还有监督访客的责任呢。你倒好,带头违规了!”
“什么伤害动物?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仁增永措憋了一肚子委屈,嗓门也不知不觉提高了。“我自己带我的客人找到了雪豹,那两个老外跟着他们的向导追过来凑热闹。我上山之前还过去问过他俩。我说我到上面去,让雪豹站起来走一走,你们在下面就能看见了。他们当时听了开心得很,也没说不同意,怎么一转眼就变成我的错了!”
“就算没有规定,分寸我也是知道的。”他缓和了语气,继续说道。“那些体验者以为只有他们才关心野生动物吗?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生活了那么多年,见过的雪豹有几十只了。我怎么会害它们呢?那只雪豹就住在我家后山上,这些年吃过我家多少头牦牛,我从来不会动它一根毫毛!”
仁增永措这才意识到,其实让他生气的不只是罚款,还有来自其他人不分青红皂白的质疑——怎么到头来,几个初次来访的外乡人竟成了善辩分明的判官,而他在别人眼里只是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他想不明白,平日里放牛遇见狼和雪豹,他为了保护自家的牦牛,扔个土块过去,喊上几声,让它们走远一点,从来没听说要罚款的。为什么让这些体验者一说,就成了自己要害雪豹了?
但这番的解释显然是徒劳的,几天之后,合作社代表们一起去了他家,仁增永措还是按照签署过的协议缴纳了罚款。这笔钱被放入了村子专门设立的雪豹保护基金。
事情过去没多久,仁增永措去县城里看望亲戚。那天,车刚刚开出昂赛,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从内地打过来的陌生号码。
“哎呀,终于打通了!你是仁增永措吧?”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是上了年纪的男人。“我是小翟的朋友啊,上次他住在你家,你带他们看过雪豹。我和一个朋友打算下个月初去昂赛,到时候我们也住你家!”
仁增永措明白过来,电话里的人是他几个月前接待过的一位自然体验者的朋友,大概是经他们介绍想来国家公园看动物的。“你要参加自然体验吧?我是个向导,报名的事不归我管,要在电脑上弄。我给你个电话吧,你可以问一下……”
“我知道!小翟参加的就是这个,但我觉得不太划算。”没等仁增永措说完,电话那头的声音就打断了他。“我们有两个人,按照自然体验的收费,交通和食宿加起来每天要交1600,但你拿到手的只有700多块钱,大部分都要上交给村集体。况且我还不一定能安排到你家,要是遇到一个没经验的向导,最后没带我们看见雪豹,这钱全都白花了。这样吧,我付你一天1200,连吃带住,你也不用跟别人说,这钱全是你自己的。这样咱们都有好处。”
“那怎么行啊!合作社发现了会把我开除的。”仁增永措吃了一惊,赶紧解释道。
“怎么会发现呢?我知道你们那个地方,每户之间离得那么远,开好几小时的车也遇不上一个人!别说一礼拜了,就算在你家住上半个月,也不会有人发现的。”电话里的那个人继续说道,“再说了,即便有人看见也没关系,别说我是游客,就说我是你的朋友不就行了。别人看见了也抓不住把柄。”
这通电话刚一挂断,铃声立马又响了起来,正是之前在他家住过的自然体验者“小翟”。
“可算联系上你了!我给你打了好久了。”电话一接通,对方就急切地说了起来。“这次你一定要帮帮忙,他是我们单位快要退休的老领导。钱多钱少其实都不是问题,要是真能看到雪豹,还会另外给你好处费的。你是昂赛最有经验的向导,我只相信你一个人。”
其实就算安排到了别的家庭,他也愿意过去帮忙,陪着他们一起找动物,仁增永措想这样告诉小翟。可是话刚到嘴边,他又咽了回来。
他想起在不久前的那次接待家庭会议上,合作社代表召集大家一起讨论了被两位外国体验者投诉的“投掷雪豹”事件,当众宣布了对当事人的处罚决定——违规向导罚款,违规体验者被列入了黑名单,禁止再次入园。没人表示反对。随即又有人提出,希望能取消在上一次会议上投票设立的“第二向导制度”,即自然体验者除了安排的接待家庭向导之外,还可以再另外请一位向导帮忙。
“带客人找动物,一个向导足够了,根本不需要再找其他人帮忙。”提出建议的人站起来解释道,“有的体验者请第二向导,是因为他们想选一户离雪豹窝更近的家。他们交完了钱,就马上从最初安排给自己的那户接待家庭里搬出去,直接住进第二向导家里了。这样下去,最后所有人都愿意交两份钱,找同一个人做向导。那其他人做这个接待家庭还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客人选第二向导,只挑位置最好的人家,太不公平了。如果我家在雪豹栖息地旁边,那我也能次次带客人看见雪豹!”一个年轻的向导附和道。
仁增永措听了有点难受,他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些提议其实是针对他的。最初设立第二向导制度,就是因为有太多的客人提出希望能住在他家,合作社为了兼顾自然体验者的需求和社区公平发展的考虑才临时提出的。而在这一制度实行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做向导的收入就超出了其他接待家庭的全年收益——这显然引起了其他家庭的不满。
但其实他心里也挺委屈的。没错,作为一名自然体验向导,他的确很幸运,他家的后山是全乡雪豹最活跃的地方。想看雪豹的人,只要住进了他家,几乎次次都能如愿。但也正因为他家所在的特殊地理位置,人们总是忽略了他的努力,没人看到他为了带客人找到雪豹,独自在大雪里蹲守三四个小时的那些艰辛的付出。
“等你想好了,给我们回个电话吧。我等你的好消息!”小翟诚恳地请求道。
挂了电话,仁增永措有点犹豫了。他想起那几位客人住在自己家的日子,那是一次愉快的经历,他们不只拍到了梦寐以求的雪山精灵,也给仁增永措和他的家人拍了很多照片。在这些人的镜头里,他独自站在陡峭的崖壁边,用望远镜搜寻着山谷里的蛛丝马迹,如同科学家一般谨慎而专注,像个将军那样威风凛凛。
仁增永措不想让自己的客人失望,他想证明自己,也想挣更多的钱,这有什么错吗?谁不爱钱呢?更何况,因为违规被罚的这一万块钱,还不知道要接待多少次才能补回来,仁增永措想。
一直以来,他在乡里都是个不起眼的角色,更别提他家那条倒霉的山谷——由于雪豹和狼频繁出没,几乎每一年,他家都有八九头牦牛被食肉动物吃掉,是别人家损失的好几倍。从十多年前开始,有越来越多的邻居卖掉家畜、出租了自家的草场,带着全家人一起搬到了县城居住。
可是突然之间,凭借着自然体验向导的传奇故事,他成了外来体验者们眼里的明星,他们叫他“雪豹人”,说他有着召唤野生动物的神奇力量。还有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专程来采访他,拍摄他和家人的生活。而他家附近那条少有牧户安家的山谷,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整个昂赛的风水宝地。
那种感觉多好啊,他需要这种认可。作为一名自然体验向导,第一次有人把镜头对准了他,询问他的想法与感受,请他讲述自己的梦想和担忧。
想起上次被那个记者问及梦想,自己却不知怎么回答的窘迫样子,仁增永措笑了起来。他和这个年纪的其他人一样,从没上过一天学,也没有做生意的头脑。所谓的梦想,无非是用挣到的钱换辆好车,在县城里买个大房子——这些事情在外人眼里大概很庸俗吧,他不太好意思说出口。而现在他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的梦想多了一个,就是每次都能带自然体验者找到雪豹。他喜欢别人叫他“雪豹人”,喜欢看客人对他竖起大拇指。在那些人眼里,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想到这里,仁增永措深吸了一口气。他拿出手机,给之前来电的那个陌生的号码拨了回去。
不过说到担忧,他也确实是有的。他担心因为自己做自然体验向导而得罪其他接待家庭,那些人一方面是与他针锋相对的竞争对手,另一方面,却也是他的熟人和远亲。现在他家附近的邻居越来越少,要是今后生活里真遇到了什么事情,能寻求帮助的也就只有他们了。
他还担心乡里那些意气用事的年轻人会因为对他的不满,而迁怒于无辜的动物,赶走住他家后山上的雪豹——就像那封投诉信里,两个外国游客担心他做的那样。
电话接通了,手机里传来了充满期待的声音:“怎么样,想好了吗?”
“谢谢你的信任,你们说想住在我家,我真是太高兴了。你们什么时候想来随时都欢迎,我永远会把你们当作我的朋友招待。”仁增永措真诚地说道,电话那边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但你们要看动物,还是报名自然体验吧。”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别的向导也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雪豹,住在谁家里,其实都是一样的。”
每次回想起昂赛自然体验项目里发生的故事,总觉得像是在播放一盘有着AB面的磁带。听完了跌宕起伏A面,正要随着曲折的情节惋惜或感叹,却发现还有一个充满意外与反转的B面,讲述的是另一番欢笑和遗憾。
从2018年项目试点正式设立至今,自然体验才刚刚迈入第三个年头。在这短短的两年多的时间里,昂赛的每一条路上都已经记载了体验者的无数喜怒哀乐。有人用这场旅途庆祝毕业或退休,有人在彷徨的低谷来寻找另一个自己,有人在家人和朋友的陪伴下度过了难忘的生日,也有人和同行的旅伴结为了终生的伴侣。
对于牧民接待家庭的向导来说,参与自然体验这段的时间也见证了他们生命里的许多重要时刻。有人初次为人父母,有人经历了至亲的离世,有人从城镇搬回了草场,有人卖掉了牛羊送子女远行……
而对于山水这个从事自然保护的公益机构而言,昂赛自然体验的意义早也已超越了一个受邀参与其中的特许经营项目。我们在此见证的不仅仅是每一次探寻动物的旅行和创造收益的接待给访客与牧民家庭带来的观念改变,也从这些短暂的交汇时刻里窥见了许多有血有肉的完整人生——他们是谁,从何处来,此后又会去往哪里?
只有了解了这些才能帮助我们回答,在今后数十年中,当更多社会公众进入国家公园,他们会有怎样的参与和行动;而当地居民在与现代社会逐步融合的过程中,又会经历怎样的挑战与羁绊。
这也许才是国家公园特许经营试点背后,昂赛自然体验给我们的最珍贵的礼物。
注: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主要人物均用化名